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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了《手机的美德》后，我体认到万物有德，打算陆陆续续写出“美德”系列。我脑子里已经想好了钟表、竹子、小狗、大树这些。当我想到牛的时候，却首先面临一个道德问题：我仔细想想，其实牛是对人作出 牺牲的物种；如果我赞美牛，说牛可耕田、牛肉可以吃、牛角可以做成梳子，那其实是很没有道德的。所以，题目本来应该是《牛的苦难》，但是，为了不破坏这个系列的整体性，牛啊，你再作一下牺牲吧。
清明将至，有几样时鲜之物，你要抓紧吃，一过清明，就下市了。宁波台州一带，一样是虾子（或者应该写成“虾籽”，无法确认，我老家叫虾几，几者，小也）。我走到菜场边一个宁海人开的店，探头探脑一番，问老板，“虾几”有了吗？老板说，过几天就有了。接着我们就聊虾几的美味，以及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一点。这个时候是确立鄙视链站位的 时机。本来，宁波人自认为自己最懂海鲜，但是大多数的宁波人（特别是市区）都不知道藤壶，也不知道虾几，虾几可是我们海边人经常吃的啊。我平时还嫌这家店东西贵，但事涉虾几，这一点就不会考虑了——其他店不卖虾几的。另一样是草头。草头是上海人的叫法，宁波人叫草籽，我老家叫作“草”（发音就是北方人骂人的那个发音）。草头做菜或是炒年糕，实在美味。此时，我先咽下一口口水，引出牛兄。牛啊，你为什么这么苦呢？先看一下图片。作为菜的草头，是这样的。炒年糕的时候，要带上茎杆，才有嚼劲，更加好吃。过几周，草头就要开花了，不能再吃，但大片大片的花田，非常好看。草头，学名是紫云英。原产西北胡地，是马的牧草、饲料。在南方，它是秋天那季水稻收割后播下，春天成熟，收割后，又要种下一季水稻了。水稻是主粮，要投入很大的精力去照料，它却几乎无需照料——这似乎是很大的美德哎。我不知道紫云英现在用来干啥。以前，我们是把收割后的紫云英切碎，沤在石板缸里，过了几天，就成了猪的饲料，猪可以吃个大半年。由此，我要先赞美一下苜蓿之德。它从北方迁来，是马的饲料，也是猪的饲料，也可以是人的美食；农民很辛苦，但它不需要太多照料。苜蓿是牛的饲料吗？这事我要慢慢说起。唉，牛是真苦啊！现在，三月中旬，这个时候，正是苜蓿最嫩的时候，我现在到苜蓿地边走一圈，都能流一溜口水。苜蓿，连茎带叶，牛也喜欢吃的。牛吃起东西来是很急的，食量大嘛，牛饮嘛；牛不细嚼慢咽，它一看到好吃的，就先吃下去，晚上躺在牛棚里，再一边反刍，一边放屁（给地球增加温室气体）。其他的草、叶都没问题的。就这苜蓿，又好吃，牛一吃就停不下来，苜蓿进入到牛胃里，就发胀；牛想反刍，慢慢对付，但苜蓿不干，苜蓿继续发胀。牛的肚皮就慢慢变大，牛感受到痛苦，牛感受到生命的危险就在眼前。这个时候只有一样东西能救牛的命——就是堇。*堇和紫堇长这个样子。*堇紫堇*堇和紫堇的花很好看，但是，很臭；也是一种草药；这个时候却能救牛一命，真是有德！*堇和紫堇在村前屋后、田间地里都有分布。但是，得快！赶紧抓一大把来，捣成汁，灌进竹筒里。把牛嘴巴掰开，用竹筒灌进去。牛很痛苦，但是牛知道在救它，牛很配合，把很臭的汁液吞咽下去；这个过程是很难受的，牛的大眼睛会迸出眼泪。如果抢救及时，牛是能被救回来的。所以，你只要跟牛多接触，就知道牛的命有多苦。苜蓿这东西，马能吃、猪能吃、人能吃，就是牛不能吃。小时候，我老爸跟我说：“牛耕田，马吃谷”，你要好好读书，改变命运——就是以牛为例，进行教导的。说到吃，牛是很特别的——牛要吃一整天。我小的时候放过牛放过羊。牛要从早吃到晚。羊呢，吃个一个下午就可以了；早上不能放羊，羊吃了带露水的草，会烂嘴巴。猪呢，享受一日三餐、饭来张口的待遇，吃好了就躺在圈里想想哲学问题；如果被放出来，猪也不是全在吃东西，它拱完白菜后就躺在菜地里思考猪生。对牛来说，本来休闲、娱乐的时间就不多，进食又要占去太多时间。牛很辛苦，食量大，食品的营养一般，所以它要花大把时间进食。晚上在牛棚里反刍，是牛进行哲学思考的时候，所以牛就放屁，就增加温室气体，这可能是牛 作出的一个报复了。人对牛 的优厚待遇，就是允许它的寿命超过一年。冬天来了，快过年了，养大的猪、羊都是要杀掉的。但牛呢，能够活得很老。我小时候放过的一头牛，一直到变成一头老*牛，我放过好几年。老*牛，一般都瘦瘦的，水牛会胖一点。几年前，我在泰国旅游的时候，看到路边的*牛也是瘦瘦的。可能天下的牛都很辛苦吧。牛成了青年的时候，就要接受培训。培训的场地在晒谷场。牛鼻子上穿上铁环，绳子穿在铁环上。绳子在牛身子的左边。拖上一块大石头，开始培训。牛绳往左边拉，叫上一声“牵”，就是要往左；往右，就是牛绳往右边抖，叫一声“闪”——发音是“息”；停住，就拉住牛绳，叫一声“候”。青年牛不愿意啊，就拿起小竹子做成的鞭子抽，慢慢地，牛就会耕田了。农耕的时候，走在田埂上，你会听到一声声“牵”，“息”，“候”。牛如果走得慢了，就是一顿鞭子和怒骂。牛有时候牛脾气上来了，就站那里不走了。然后就是一顿鞭子，甚至鞭子都打断了，牛没办法，只能又往前走。几年前，我和几个朋友到丽水的滩坑水库游泳。游好上岸，正好有一头牛在草地上吃草。这应该是牛最放松最幸福的时候，但是，牛在吃草的时候也是呼呼喘气的——所谓“气喘如牛”，牛似乎每一刻都处于高能耗的状态。那些牛虻绕着牛飞来飞去，一刻不停地骚扰它，还有一种虫子，吸附在牛的皮肤上，要吸它的血。牛几乎每时每刻，都要摇起尾巴，抖动耳朵，大口呼气，赶走这些牛虻和虫子。但是，这些牛虻和虫子是怎么也赶不走的。牛有时候很烦，就躺坐在水里，有时候就靠在树上、墙上、地坎上摩擦身子；但是，这些牛虻和虫子是怎么也赶不走的。我们游好泳，就在那片草地上撒尿。这时候平哥说：牛啊，真是苦！这句话我一直记得。你想想，牛辛苦劳累，连苜蓿草也不能随意吃，还有牛虻和虫子不停地骚扰——哪种动物有这么苦的？现在，农业逐渐机械化了，用牛耕田的越来越少了。越来越多的牛是奶牛或是肉牛。有一次，一个牛奶公司的老总介绍说，他属牛，跟牛很有感情，养牛为业也算是缘分了；后来也讲到，奶牛产下小牛，如果是雄的，马上要杀掉的。你说，牛是不是很苦。“物”这个字，原本指的是牛，“牛为大物，天地之数起于牵牛。故从牛，勿声”[1]。天地万物，以牛名之；天地之数起于牵牛；现在说谁厉害，就说他牛逼。牛，忠实温和，辛苦一生；可是，万物对牛并不友好，牛真是苦啊。[1]《说文.牛部》。转引自《心与物游》，王铭铭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，年9月，第17页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